戊戌政变史上有所谓天津“废弑密谋”,说的是慈禧太后曾与荣禄密商,准备于光绪二十四年(1898)九月,利用皇帝奉慈禧太后到天津阅兵之机,废掉以至杀掉光绪皇帝。这一问题的真相,至今尚未揭开,是百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斗争留下的谜团之一。
光绪二十四年七月,维新、守旧两派的斗争渐趋激烈。同月二十九日(9月12日),康有为曾对自湖南来京的会党领袖毕永年说:“汝知今日之危急乎?太后欲于九月天津阅兵时弑皇上,将奈之何?”此说见于1899年初毕永年以日记体所写的《诡谋直纪》。
八月初三日(9月18日),谭嗣同夜访袁世凯时,对袁说:“荣某近日献策,将废立弑君,公知之否?”此说见于袁世凯以日记体所写的《戊戌纪略》。
以上所述,都比较简略,梁启超的《戊戌政变记》则写得比较详细。该书多处提到慈禧太后的“废立”密谋。
一处说:自从恭亲王奕讠斤于同年四月初十日(5月29日)去世后,皇上就每天与翁同龠禾商量改革之事,而慈禧太后则每天与荣禄“谋废立之事”。
一处说:四月二十七日(6月15日)这一天,光绪皇帝连下数道诏书,均出于慈禧太后之意。一是将翁同龠禾开缺回籍,二是规定二品以上受职官员皆须到皇太后前谢恩;三是命王文韶、裕禄来京;四是任命荣禄为直隶总督、北洋大臣;五是决定九月间,皇上奉皇太后巡幸天津阅兵。梁启超由此分析说:“盖废立之谋,全伏于此日矣!”
一处说:荣禄与慈禧太后决定阅兵,目的是“胁皇上至天津因以兵力废立”。该书并称:“此意满洲人多知之,汉人中亦多为皇上危者,而莫敢进言。”
关于弑害光绪皇帝一事,《戊戌政变记》并没有指实在天津阅兵时,而是笼统地说:戊戌年四月以后,北京谣言极多,都说皇上病重,或说张荫桓进红丸,康有为进红丸。梁启超分析说:“盖西后与荣禄等有意造此谣言,以为他日弑害皇上,及坐康、张等罪名之地也。”
综上所述,可见,所谓天津“废立密谋”或“废弑密谋”之说,均出于维新派。
对维新派此说,袁世凯不相信,荣禄本人则坚决否认。当八月初三谭嗣同向袁世凯透露“废弑密谋”时,袁世凯就立即表示:“在津时常与荣相晤谈,察其词意,颇有忠义,毫无此项意思,必系谣言,断不足信。”八月初五日(9月20日)荣禄得知此讯,立即大声呼冤说:“荣某若有丝毫犯上心,天必诛我!”
有耶?无耶?
所谓天津“废弑密谋”之说,十分可疑。
第一,如果慈禧太后和荣禄确有此意,那末,事属极密,康有为等人何从得知?关于这一点,梁启超在《戊戌政变记》中也承认:宫廷废立之意“事秘难知”。既然“事秘难知”,又何以能言之凿凿?
第二,光绪皇帝软弱无能,纯属光杆司令,如果慈禧太后和荣禄确实准备将他废掉或杀掉,在北京办理就可以了,何必远到天津,劳师动众?关于此,苏继祖在《清廷戊戌朝变记》中就曾指出:“夫太后、荣相每以为此其时也,可以废立矣,必在宫中调兵入卫,决不及出京到天津,行此大举动也。况今日京师之臣民,不知有是非久矣,苟行废立,尚有敢谓其不然者乎?不待以兵力压制之耳。”应该承认,这一质询是很有力量的,后来情况也确实如此。八月初四(9月19日),慈禧太后真正发动政变了,只须车驾从颐和园回到紫禁城即可,简简单单,何曾费什么力气?
第三,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的矛盾有一个发展过程。四月二十七日之时,距离光绪皇帝下诏变法不过4天,还几乎什么也没有做,招致后党不满的几件事,如精简詹事府等衙门、罢斥怀塔布等六个礼部大臣,都发生在七月,慈禧太后和荣禄何以在四月时就如此狠心,要将皇帝废掉、杀掉?
第四,慈禧发动政变,抓康有为,杀六君子,和光绪皇帝的矛盾前所未有地尖锐化了,对光绪皇帝的处分也仅止于软禁瀛台,但是仍然保存了他的皇帝名号,并没有废,更没有杀,何以在四月时就既想废,又想杀?
第五,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后,召荣禄回北京任事,荣禄即声称,“庶儿与父言慈,与子言孝”,以调和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的矛盾自任,并不曾落井下石。据金梁的《四朝佚闻》记载,荣禄在慈禧太后面前,“常为帝宽解”,为光绪皇帝说几句话。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(1899年12月),慈禧真想废弃皇帝了,荣禄还曾出面劝阻,以避免外国干涉为名,想了一个设立“大阿哥”的办法,使光绪的名号一直保持到去世。既然光绪在实际上成为阶下囚之时,荣禄都不曾企图加害于他,何以当初就既想废,又想杀?
根据以上各点考察,所谓“天津废弑密谋”之说并不可信。
那末,所谓天津“废弑密谋”之说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?在《戊戌政变记》中,梁启超又说:
七月二十九日,皇上召见杨锐,赐以密谕,有朕位几不能保之语,令其设法救护,乃谕康有为及杨锐等四人之谕也。当时诸人奉诏涕泣,然意上位危险,谅其事发在九月阅兵时耳!
在维新运动中,康有为最初主张开议院,后来为避免守旧派反对,改为建议开懋勤殿,邀请中外人士讨论制度改革。七月二十九日(9月14日),光绪皇帝到颐和园,向慈禧请示,慈禧不悦。其间,慈禧并严厉批评光绪罢斥礼部六大臣处理不当。第二天,光绪皇帝就召见杨锐,授以密诏,告以“太后不愿将法尽变”,自己权力不足,勉强做去,“朕位且不能保”云云。康有为等见到这道密诏后,既紧张,又惊慌,怀疑慈禧太后等要对皇帝下毒手。“然意上位危险,谅其事发在九月阅兵时耳?”一个“意”字,一个“谅”字,说明了所谓天津“废弑密谋”只是维新派的一种猜想。
自当年四月二十七日清廷决定在天津阅兵时起,维新派就怀疑其中有鬼,关于此,康有为在《自编年谱》中也说:“先是虑九月天津阅兵时即行废立,夙夜虑此。”这里的“虑”字,也说明了所谓“天津废弑密谋”云云,只是维新派的一种忧虑,一种担心而已。
敌我两派斗争到白热化阶段时,精神难免高度紧张,将对方的行动、举措估计得过于严重,所谓“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”是也。
既然所谓“天津废弑密谋”只是维新派的一种猜测与忧虑,并无情报根据,那末,维新派为什么要将它视为事实呢?这是由于维新派自身武力夺权计划的需要。
在维新运动中,康有为最初企图通过成立学会、报刊宣传等手段自下而上地鼓吹变法。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(6月16日),康有为被光绪召见后,感到皇帝英明,即转变为“尊君权”,主张通过扩大皇帝的权力,借以实行变法。然而,很快,康有为等就发现,当时,中国大权掌握在慈禧太后手里,皇帝并无多大权力。于是,康有为就准备武力夺权。其办法是,利用一支军队,包围颐和园,逮捕慈禧太后,将她杀掉。康有为等认为,慈禧一死,变法的阻力就不足道了。
最初,康有为、谭嗣同看中的是淮军将领聂士成,要王照利用和聂的把兄弟关系去做说服工作,许以事成之后提拔聂为直隶总督。但是,王照不认为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之间有势不两立的矛盾,拒绝见聂。于是,康有为就将希望寄托在袁世凯身上。他和谭嗣同制订了一个两步起事计划:先命袁世凯在天津起兵,杀死荣禄;然后命袁带兵进京,包围颐和园,同时命毕永年率领敢死队百人,乘机逮捕慈禧太后,将她杀掉。
要实现这一计划,就必须说服光绪皇帝,也必须说服袁世凯、毕永年等人。而这就需要一个堂皇正大的理由,“天津废弑密谋”正适应了这一需要。它一可以吓唬光绪皇帝,使他就范;二可以激发袁世凯、毕永年等人“保卫皇帝”的激情;三可以在事成之后,作为向天下万世交代的理由。
如前述,七月二十九日,康有为动员毕永年时就是这么做的:他先是告诉毕,太后准备弑皇上,问毕怎么办,然后才逐步向毕透露自己的围园计划。后来,八月初四日,谭嗣同夜访袁世凯时也是这样做的:谭先是告诉袁世凯,荣禄“将废立弑君”,然后向他出示准备奏呈光绪皇帝的奏章,内称:“荣某谋废立弑君,大逆不道,若不速除,上位不能保,即性命亦不能保。”谭嗣同准备在说服袁世凯之后,即携带这一道奏章,深夜进宫去说服光绪皇帝,要求皇帝次日交给袁世凯一道朱谕,命他立即带来部兵在天津行动。当然,根据康有为的指示,准备对皇帝留一手,只说明废太后,而不说明杀太后。谭嗣同对说服光绪皇帝很有信心,声称“我有挟制之法,必不能不准”。自然,按“废弑密谋”,光绪不仅皇位不保,连性命都要丢掉,怎能不批准维新派的计划?
因此,与其说,“天津废弑密谋”是康有为等人的猜测或忧虑,不如说是他们的虚构,其目的在于为自身的武力夺权服务。
戊戌维新运动中,康有为、谭嗣同、梁启超等密谋包围颐和园,捕杀西太后,借此为中国的改革事业开辟道路,这是事实。但是,在《戊戌政变记》等书中,梁启超却对此讳莫如深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否认,相反,对于莫须有的“天津废弑密谋”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叙述、渲染。无他,梁启超写作《戊戌政变记》时,维新派和清政府的斗争还在继续,因此,自然无法严格按照历史的本来面目写作。这是应予理解的。
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,康有为、梁启超等曾经改造过部分史料,伪造过部分史料,说过不少假话,对此,史学家出于维护历史真相的目的,已经多有揭露,但是,还不能说已经揭露得很够。“天津废弑密谋”就是应于揭露的假话之一。